念头转过,李珣深吸口气,无声无息地飘移过去,伸手按在天芷的背心上,天芷则对他的动作全无反应。
才一接触,李珣便感觉掌心仿佛被火舌舔了一下,火辣辣的,这分明是女修外烁的火毒余沥,显示出情形已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李珣低声开口:「随我气机,转运三关,其中微妙处,全凭你自己体会。」
言尽于此,李珣催动真息,却并不注入天芷体内,事实上他也注不进去,只是导引气机,在体外游走。
初时天芷不知道李珣想做什么,体内真息自抗拒,还好双方都还克制,凭着李珣对燃血元息的了解,将这抗力化消。
慢慢的,随着李珣反复刺激相应的窍穴、气脉、肌肉、骨骼,天芷终于明白了李珣的意思。
李珣是在传授一种改变体内气脉运转乃至真息质性,以至于改变肌体结构和本质的玄妙法门。
天芷对此并不陌生,她在李珣身上、在古音身上,都曾察觉到过这样的法门痕迹。
因为古音,她愤怒;因为李珣,她嫉妒,而在此刻,当此法门探手可及之时,所有的排斥心思,却又如此地不堪一击,顷刻化作飞灰。
女修的呼吸完全停止了,李珣的喘息声却渐渐重了起来。
传授骨络通心之术并不是街上的买卖,你情我愿,钱货两讫,当年钟隐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让李珣用身体记忆了这套无上心法,使得李珣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这心法是钟隐为他量身订做,要想真正明晰其中奥妙,却是不能。
况且李珣远没有钟隐那样功参造化的修为,想用老办法传授出去,还缺乏资格。
但前口与天芷在海上冲突,被天芷得知古音也精擅此法,深受冲击之余,也拓开了李珣的思路。
虽说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考虑,可结合初步的想法,以自身经验为依托,再加上天芷雄厚的实力打底,倒也不是没有一搏的机会。
短短的几息时间,李珣没有也不可能手把手教会天芷骨络通心之术的奥妙,但他却借着对女修肌体的刺激,清晰地表达了一种思路。
就像是在天芷的身上画下他最熟悉的符纹,言在此而意在彼,以充分的形象方式,展现出具体法门之上的要义精神。
最后,就看天芷是否真的有闻一知十的本事了。
真一宗师与当年的青涩修士终究是不同的,很快,李珣手上一震,天芷的气机悖离了他的节奏,自行运转起来。
他感觉到,在最初的滞涩之后,天芷已经能够把握到骨络通心的精义,慢慢地将血神子的妖力潜隐下去,同时慢慢修补略有变异的肌体。
也在这时,李珣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天芷己经脱离了李珣的指导,但却没有断开彼此的气机连接,使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女修肌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由于天芷体内正进行最剧烈的质性转变,由此几乎牵涉到每一处气脉窍穴,这几乎就是将她所修炼的法门完全展示在李珣眼前。
这是毫无保留的展示,血神子的法门也就罢了,可与之相对立的,不夜城的无上秘法,却也是裸,全无遮掩。
如果李珣真有那份心思以及时间,未必不能照法修炼,若是机缘巧合,再加上相应的天资,他甚至可以从中推导出堪称梦幻的绝代神技——先天五色神光!
当然,以李珣此时的心态和修为,这种可能几近于无。
可这毕竟是表明一种态度,正如李珣将骨络通心之术传授给她,天芷也投桃报李,以自家最珍贵的东西相赠,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样融洽无间。
终于,天芷身上那过分凶戻的气息完全潜藏下去,而不夜城「极光元磁」的波动则翻了上来,并逐渐稳定。
与之相应,两人身外,那丝丝缕缕的电火也逐步消散,纵然头顶上压力依旧,却终于不是随时要爆炸的险境了。
两人同时吁气,李珣抽回手,对天芷卓的理解力以及与之相应的践行能力相当佩服;天芷倒是依旧沉默,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因为她所有的态度,已经在刚才坦诚布公的行为中,做了最好的诠释。
或许是太过坦诚的缘故,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越地静默了,不过很快的,不远处的战场便再生变化。
古音绝不会任由己方狂热的气氛自然消散,借着九幽地气强烈喷、头顶雷劫将至的机会,已经进入无畏无惧状态的十万散修,真的像是成群结队的鬣狗,朝着平均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十九宗修士,悍然动反击。
由于头顶雷劫的压力,修为越高的修士,越是放不开手脚,只一波,十九宗修士便出现了伤亡,但最倒霉的,却是之前狠插进内层防线软肋的鲲鹏老妖一伙儿。
先前对散修盟会杀伤越大,陷进防线的程度越深,之前在鲲鹏老妖的带领下,所谓的东海妖联战果颇丰,最先撼动内层防线阵脚的就是他们。
然而在一连串变化之后,这一群临时组成的妖魔力量,却被狂热的散修死死包裹在无数层人墙之中,也最先品尝到了鬣狗捕食的滋味儿。
雷劫临头,本就是李珣、天芷这样修习魔功邪法的,还有鲲鹏这样原生的妖魔受的影响最大。
此消彼长之下,这群妖魔的命运已可以下定论了。
仅仅一波冲击,以千计的东海妖联主力,便像是海浪中的泡沫,消散干净。在雷云的压迫下,鲲鹏老儿甚至连再嚎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带着几个亲信,强行破开海下的通道,狼狈退走。
好像对上古音,鲲鹏老儿从来没有得过便宜,只有丢脸的份儿。
李珣感叹未尽,东海妖联覆灭的影响便已辐射到十九宗修士那里。先前分流而进的诸宗修士,总算反应及时,在诸位真一宗师的掩护下迅会合,然而再想一鼓作气脱开散修盟会的反冲击,却也不能。
「我有事,先走一步。」
天芷突然开声,随即身形下移,没入了海水之中。
李珣没有阻拦,想来她此去,要么是消化刚刚得来的骨络通心之术,要么就是去回护子弟同门。
相较于之前招呼都懒得打一声的态度,天芷此举无疑是相当给面子,显示出两人的关系当真是不同了。
「投桃报李,人心各异啊……」
不自主联想到其它方而,李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叹息声中,他身体再上升一段距离,想仔细打量战场的局势。
李珣哪知才一升空,便感觉头上黑云压城,势若崩摧,唬得他立时身形下挫,终于明白为何天芷要从海里来去。
他抬头看天,一时无语,心头疑云却是更重。他毫不怀疑古音的通天手段,可是像这样的大场面,怎么都感觉与那女人实际能力脱节。
正思虑时,他心中又生感应,一扭头,便看到一个人影自半空中慢悠悠飞过来,瞧去甚是悠闲,实则度极快,只一眨眼,便来到近前,倒是未语先笑:「果然是李道友在此。」
「摩什上师?」
听着对方独特的沙石摩擦般的干涩声音,李珣眉头跳动。
此人出现在眼前固然令人惊讶,但令他更吃惊的,还是此人行空飞渡时的举重若轻:「这厮眼见是要度劫飞升的人了,怎能如此轻松?」
有了这个念想,他对罗摩什的来意倒不怎么在乎,只拿眼去打量对方身形气机的变化。
仔细观察之下,李珣果然现端倪。罗摩什身外并非没有雷火威胁环绕,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使这些雷火电流只能绕体而飞,迫近不得,偶尔有些凑得近了,却被他魔息吞吐,只一卷便无影无踪。
「大约,这也是一种度劫秘法?」想到水蝶兰的讲解,李珣又明白了一些。
在目前的形势下,也只有罗摩什这样,可在雷劫之威下出入自如的高人,才有自由行动的资格。
几个念头转过去,罗摩什离得更近了,海上狂风劲吹,此人青灰的长亦随风飘舞,妖异非常。
被这个一个绝代宗师欺近身前,李珣却连心跳都未变动一下,只是略一点头,平声道:「瞧上去,大家的进度不尽如人意。」
「确实如此,所以本座代表诸位同道,请李道友过去打个商量。」
罗摩什眸光幽深,嘴上的态度却低得令人咋舌,李珣才不信这家伙会专门来请自己回去,顶多是顺路碰上,客气两句,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
心中暗自警惕,脸上反倒微露笑容:「事态变化远常理,恐怕敝人也是无能为力。」
话是这样说,李珣却当先伸手虚引,竟是反客为主,邀罗摩什同行,见李珣如此爽快,罗摩什也点头称许,十分体贴地落下身形,与李珣并肩朝战事最为激烈的方向行去。
李珣如此好说话,心中自有其考虑,眼见古音势大难制,由他一手促成的十九宗联盟显得捉襟见肘,此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他若抽身退走,有始无终,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况且,他对这头顶上的天劫,实是好奇得紧了,很想知道,十九宗那边会是个什么说法。
两人都是这般干脆,一些客套话也都不必说了,只是由罗摩什介绍起最新的情况:「如今诸宗道友合在一处,情况倒未必见得糟糕。只是敌方挟三宗毁丧之威,鼓舞士气,无惧生死,让大伙十分头痛。」
稍顿,他伸手指了指头上的乌云,笑道:「尤其是这片劫云,来得十分蹊跷,未能测出其来由,大伙儿只好慢慢调理气机,以防不测——古音确是有了不起的神通手段!」
「却不知这是『杀劫』,或是『身劫』?」李珣所说,正是普遍意义上的两类劫数。
所谓杀劫,即是因干戈杀戮而起的血腥之劫,主孤魂怨灵上冲斗牛,引动天罚,这劫数来得频繁,对李珣和罗摩什这样的魔修同道来说,最是讨厌不过。
至于身劫,则多因个人修为到了一定层次,招引天嫉所致,修士得道飞升时,所遇之天劫,便最为典型。
罗摩什并没有正面回答。
他脸上微笑,抽*动那道深紫魔纹,更将其心意掩得严严实实:「若是身劫也就罢了,只需各自克制便可,但若是杀劫,便有些麻烦,古音只需添上足够多的人命……现在的东海上,人命大概是最不缺的。」
说到这里,他忽又感叹道:「从来都是天劫挑人,何曾见到有人将天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此次东海之行,本座也算是长了见识。」
李珣也笑,二人漫步在海面上,受到的阻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散修盟会要重整己经崩溃的外层阵势,想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罗摩什一代宗师的凶名历久弥新,整个通玄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他这招牌式的形貌,绝大部分散修还没有勇气凑过来,偶尔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更是被翻手间击杀殆尽,让这段路程更像是在散步。
看着罗摩什刻着魔纹的左颊,李珣忽然问逍:「劫数有杀劫、身劫之分,那四九重劫又算是什么类别。」
或许是错觉,李珣觉得罗摩什用极细微的动作瞥来一眼,不过再仔细观察,这位声名卓著的魔道宗师仍保持着淡定的姿态。
「四九重劫既为三千六百年之大劫数,自然与寻常不同,其质性变化万端,若说是身劫,却是举世皆受其扰;若说是杀劫,度劫的同道又往往以一人之躯,身受万劫之苦,故而,四九重劫便是四九重劫,天心莫测,终非我等所能妄议。」
这不像是说明,而像是有感而。说到后来,罗摩什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些,李珣还想多问一句,不过这时候,两人已来到了战场的核心区域。
散修盟会与十九宗修士就在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内僵持——这种僵持并非是静态的,而是由不间断的冲击和厮杀形成的动态平衡。
每一刻都有人受伤、死亡,虽说其中大部分都是散修盟会一方,但想想彼此巨大的基数差异,再看看此刻诸宗修士严峻的表情,便可以知道,势头究竟是向着哪一方的。
李珣近距离看到此情形,深为不解:「我方整体力量不如对手,但个人实力远在其之上,却为何放弃灵活机动的打法,与他们死拼?」
「终究不是每位道友都能轻松消去天上雷火的干扰……」
罗摩什微笑间,将事情说得极为明白。李珣立刻想到先前天芷的难处,再看内层的阵势变化,默默点头之余,也不再开口。
散修盟会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半包围状态下的十九宗修士那里,对于背后两大高手的突然袭击,几乎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轻轻松松放他们过去。
罗摩什根本没有再出手,倒是李珣为了熟悉临时转化的躯体和法诀,放出数道纯正的玄门剑气打翻几人,算是练手。
大概是在连续的厮杀中变得麻木了,李珣和罗摩什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十九宗修士太多的反应。只在二人接触阵形的瞬间,裂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供人出入,随后便填补严实,倒显出越流利的协同意识。
李珣注意到,厮杀中的修士里,没有出现诸位宗主的身影。
在阵形内层,与他想象的情形差不多,各宗高层围成一个小圈子,一个个面色凝重。
李珣重点观察的是七无道人和李东觉两位,只见七无低垂着头,周围空落落的,时有爆裂的空气声响,看样子是努力摆脱雷劫的干扰,但细看,又觉得他周身气息阴森沉郁,细微的空气爆响声,更像是燃烧的毒火,随时都会喷溅出来。
相形之下,李东觉便有些坐立不安,诸位宗主中,数他最是多动,背着手来回踱步,倒是他一侧的车宰臣,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更有大将之风。至于不夜城那些长老,李珣根本就不忍再看,整个宗主的圈子,就因为这几人的情绪变化,显得浮躁摇动。
多数宗主都在与较亲近的友人或同门、手下商议,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几个小圈子,原本泾渭分明的正邪差异,也因此更显混乱。
有些人注意到李珣二人进来,也有些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罗摩什正准备说话,却有人抢前一步,大声咆哮:「虚实、情报,我们得到的全都是假的,如果古音那女人的精锐尽都在此,他们怎么还有能力连灭三宗?」
吼叫之人乃是大千光极城的大日法尊,这个有名的杀星显然已经在连续的杀戮中入了戏,对这些与他没什么干系的事情也投入情绪,使听者哭笑不得。
不过李珣现,这假和尚已经摆脱了雷劫影响,显示出他在诸位宗师高手中,实力也属上层,至少对雷劫的准备更充分。
假和尚的直白言引了诸人讨论的,一些原本控制在小圈子里的言语也被抛了出来。
当下便有妃子随声附和:「散修盟会的军力分布实在蹊跷,无论是昭阳泽还是幽山,均是地形险恶,又有宗门万载经营,没有压倒性的劣势,焉能在短时间内接连陷落?」
这边说着,另一侧,一直瞑目调息的了然和尚睁开眼睛,清秀面孔上,恰到好处的悲悯神色令人心生好感,他柔声道:「至今所知消息都是古音一方的一面之辞,尚不能轻下定论。天河道友,先前飞剑传讯无量天宗,可有回信?」
不夜城的天河长老似是受了点儿伤,再加上宗门惨事,此时越显神色萎靡,闻言强振精神,轻声回应:「还没有……」
天河有气无力的嗓音为这场空洞无物的讨论暂作结语,诸修士间突然出现了一波静默,直到罗摩什的低笑声响起来:「看来,诸位的商议还没有什么进展,褚兄,身体感觉如何?」
罗摩什问的是毒隐宗宗主褚辰,这个老妖怪闻言睁开眼睛,哈哈笑道:「不妨事,就是听得眼皮打架,胸口闷。」
老妖怪平时嘻嘻哈哈,但真到开口嘲讽的时候,杀伤力也着实可观,一句话便将之前开口的诸位宗主大佬一网打尽,可惜,尚轮不到某些人作,一直抱臂思考的厉斗量开口说话:「事已至此,再推算已经生的事情毫无意义,诸位,当前最要紧之事,是商量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敌方虚实不明,谈什么应对之道?」
无尽冥主阴森森地刺了一句,冥王宗与镇魂宗正邪殊途,又隔海相望,积累的仇怨最深,无尽冥主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压老对头的机会。
厉斗量的涵养极深,闻言也不动怒,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话:「如何不知虚实?我等决议之时,早将散修盟会诸执议、众言堂高手、四方接引精锐尽都计算在内。
「如今虽说更细致的情报无由得见,但由三宗横祸可知。古音已是暗中分兵,先前众道友也说过,那支人马必然有相当数目高手坐镇,方能造成那般后果,由此可见,古音这边的力量只会大量分薄,而不会增强……无尽宗主当知此中之义。」
无尽冥主面色森冷,不一言,倒是刚刚分析古音分兵形势的妃子为他解困:「厉宗主所言未免偏颇,如今大伙儿都知道最具威胁的不是古音,而是顶上这层劫云,有它在头上,大家都束手束脚,十成力未必能使出三分。无尽宗主之意,是说这层劫云的虚实,厉宗主可是知晓?」
「自然知道。」
厉斗量当真是一语惊人,在场诸修士都被他吓了一跳,眼神齐齐投射过去。
被众人逼视,这位正道魁神色不变,径直道:「我知道,这劫云绝对与古音脱不开干系。」
众人为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