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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我可能不该说这个话,但三叔的为人确实不行,就连本家亲戚都讨厌他。他去年春节闹事时,被我一拳正中眼眶,差点瞎了,但是我丝毫不觉得内疚。”写完礼的贾青贵带着纸笔和凳子挤到桌子前说:“去年我们贾家过大年,轮到他家办宴时,他把三婶一个人关在厨房里做饭,柴火灶啊,闷在里面谁受得了。上菜时三婶被熏得眼泪直流,他却骂她春节哭哭啼啼不吉利,抄起火钳就要打,我们弟兄几个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拉住,席上他喝了几盅酒又开始发作,一盆红汤泼在三婶头上,三婶抱着脑袋骂他疯子,他提起板凳就砸,我还挨了一下呢。当然还手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痛得乱挥拳,等场面平静下来时,他已经躺在雪地里打摆子了。”

刘守兵用赞扬的眼光看着贾青贵说:“对嘛,这种混蛋不收拾他是不会老实的,不过你小子也是运气好,他要是当时死了,你就要打死癞子赔好人了。”

孙学民插了一句:“你们私了的?这么大的事我们村办公室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刘守兵笑着向孙支书要了一根好烟,吸了两口打圆道:“要我说这事私了就比公了好,古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像这种家族内部冲突你们没法管的,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你凭什么整他?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不值当不值当。”

这个满脸通红、摇头晃脑的壮汉子倒是很会找话题,孙学民果然摆着手说道:“管不了管不了,有时候就算是知道他做得很错都没办法反对他,就像前年,他拿着他妈的户口簿、身份证和贫困证明到我办公室要补助金,说是帮老人领,明明知道他说的是鬼话,可不给他还不行呢,他证件齐全,我没道理啊。”

周老头睁大眼睛盯着孙学民问道:“那你给他了吗?一年可有好几千块钱,你给他了他妈靠什么活的?”

孙学民说:“我没办法不给啊,闹出事来他告上去我还真就说不清楚,不过也就那么一次,后来的补助金一到帐我就让人送到他妈家里去了,至于他有没有去向他妈要,我就又管不了了。”

“这种人死一个算一个,连亲娘糊口钱都要抢的人,不短命才怪呢。还好我那娃儿孝顺,自己上学自己挣钱自己娶媳妇,逢年过节还给我牙祭钱,虽说每回只有几百块,但比起这贾老三,他简直孝上天了。”周老头似笑非笑地说道。

孙学民笑了,大家也都跟着笑,虽然每个人笑的事情不一样,但饭厅的气氛总算是热烈起来了。

子时过后,灵堂唱乐班的锣鼓响起,随后房子外面第二轮火炮烟花被点燃。铜锣铁鼓声音浑厚,老乐手技术娴熟,由于曲子代代相传,许多普通人都能在兴起时哼出一段,其实奏出来的东西并不悦耳,阴阳怪气七拐八绕的调调萦绕在山间,听得人心慌。不过没所谓,这本来就是给鬼听的,村里的老艺人靠这个吃饭,他们的后人也大都把会这个当作一种时髦。火炮烟花就不同,这种抢场面的东西操作简单且色彩绚丽,特别是在阴冷的夜里,它们炸出的味道格外好闻,所以除了戴着孝的死者后辈必须留在灵堂行叩拜大礼外,其他人能跑都跑,全躲到敞亮地方看烟花了。

灵堂里遍地稀泥,贾正树的棺材竖在三排板凳上,顶面盖着厚布,前面燃着香烛,香烛的前面跪着一众后辈,以唱乐班和火炮的声音为信号,一停则一拜,三拜事成,众人的脸上手上身上沾满了脏泥。哀思悼念之情有无不敢确定,痛苦是一定被感受到了的。年幼的晚辈尚不懂事,不在乎衣服的脏净,跪完之后就嘻嘻哈哈的跑去抢糖果了。年长的晚辈则要难受得多,膝盖跪痛了裤子也跪湿了,还不能明着发火,只得走出灵堂后找个没人的黑角落痛骂:呸,死了还要拉人受罪!

夜风刮过,路旁花圈上的纸片被吹落了不少,里面的篾片也呜呜作响,随时要散架的样子。有人向孙学民提议把这些东西都搬进灵堂放在棺材旁边,因为花圈本来就是配棺材的,孙学民断然拒绝,理由是灵堂稀泥太多,弄脏了花圈出殡时不好看。花圈不动,照看花圈的人也省了麻烦。于是,一番热闹之后,贾正树的灵堂里又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棺材和尸体,人声渐远,香烛燃尽,一只苟延残喘的白炽灯挂在角落里,算是为他的灵魂引路。

贾青兰看到这荒凉的景象后很气愤,厉声要求正围着火堆和朋友们赌得欢快的贾青松去守他们父亲的灵堂。贾青松也很气愤,死了的爹本来就害得他不受人待见,现在牌兴被扰了不说,又因为这个死爹被已经出嫁了的姐姐当众训斥,恼怒透顶情绪爆发,便和姐姐争吵了起来。姐夫过来劝架,但几乎是帮姐姐骂他,所以姐夫和姐姐都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吵架的阵仗越来越大,在即将发展成打架的时候总算被窝在饭厅烤火的老江湖们听到了,几个人赶过来主持场面,听贾青松吼道:“凭什么要我去!凭什么你不去,嫁出去的女儿就不是亲生的了吗!人人都在玩自己的事情,凭什么我就要去守那口破棺材!要不是妈劝我,这次我根本不回来!”

贾青兰哽咽着嚷道:“你怕又是被爸的烂脾气上身了,在我面前耍什么横!替他守夜不是你这个儿子的分内之事吗!去灵堂里换个香蜡纸烛能费你多大力气!”说完干脆在人堆里嚎啕大哭道:“都是这种人,谁都欺负我,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缺德事要投胎到贾家受苦,人是我找的,棺材是我买的,丧事是我办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要怎么做!”

哭起了作用,贾青松没有再还嘴。

孙学民上前说道:“莫吵莫吵,莫扰了死者的清净,亲姊弟什么事情都该好好说,都平复一下,一起去。”

贾青贵说道:“是啊,三叔还没上山呢,你们又吵起来了,三婶看到了会更伤心的。”

刘守兵也说:“再怎么他也是你们的父亲,就算不喜欢他,当儿女的也应该尽心送他上山。”

贾青松在空气中低声嘟囔:“他早就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早不把他当爹,去年是他亲自把我赶出家门的!”

声音虽小,分量却重,短短的几句话肯定又能引出一段足够所有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往事,但此时的现场却无人发问,周老头喉结动了动,正要做出头鸟时,刘守兵一巴掌把他拍了回去。

东方现出鱼肚白,出殡的时候到了。锣鼓鞭炮齐鸣,众后辈第二次行跪拜礼,花圈也终于来到了棺材身边。锣停炮息,棺材终于动了,四根大杠子的两头分别落在以刘守兵为首的八个青年肩上,随着一声“出殡”的大喝,所有人缓缓移出灵堂,贾正树要上山了。

风水先生把坟地选在了南坡半腰最向阳的地方,地势很好,可路很难走,山陡泥滑,棺木沉重,三波青壮年轮替抬扛。到上大坎的时候,几十号乡邻团在一起使劲,前面拉,中间抬,后面推,人顶人往前挤,号子声震天响,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没让棺材碰一下地面。

下葬的时候,棺材头上竟缓缓淌出水来,不知是尸体中没流完的积水,还是贾正树忏悔与感激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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