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谁都没有来往。我没人可以拜访。
堀木。
这正是俗话所说的弄假成真。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去浅草的堀木家拜访。在这之前,我从未主动造访过堀木家,大都是拍电报叫堀木过来找我。眼下我甚至连筹措电报费也成问题,加上凭我此时的落魄潦倒之身,光一份电报,堀木恐怕是不会来见我的吧。我决定做一次向来视为畏途的“拜访”,于是叹息着坐上了电车。当我心中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许就只有那个堀木时,一股凄凉感袭遍全身,只感觉脊背阴森凝冷。
堀木在家。他的家隐没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内,是栋两层建筑,二楼仅有一间屋子,约六席见方,全叫堀木占了,他年迈的老父母和三个年轻工匠则在楼下,又是敲敲打打,又是捻带子穿带子,正在制作木屐。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身为都市人不曾显露过的陌生一面,即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他是一个冷酷而狡诈的自私的家伙,直令我这个乡巴佬错愕不已、瞠目结舌。他可不像我,只是个生性没有主见、摇摆不定的男人。
“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哪!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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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偷偷逃出来的——这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像往常那样依旧敷衍搪塞,尽管肯定马上会被堀木察觉出来,但我还是选择蒙混。
“这个嘛,总会解决的。”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我给你个忠告吧,再怎么傻也该到此收手了。我今天还有事,这阵子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哪。”
“有事?什么事?”
“喂!你可别把坐垫的带子弄断啦!”
我一面说话,一面无意识地用指尖捣弄着臀下坐垫的四个角上那缨穗模样的丝条,不知道是坐垫上的缝线还是坐垫上的扎绳,还用力拉扯其中的一根。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即使是坐垫上的一根丝条,堀木似乎都爱惜无比,所以他竟然为此横眉竖目地指责起我来,毫不显得难为情。回想起来,在与我交往的日子里,堀木从来就没有吃过什么亏。
堀木的老母亲将两碗红豆汤盛在托盘里端了上来。
“哎呀,您这是……”
堀木俨然一副由衷孝顺的模样,对老母亲显得毕恭毕敬,就连遣词用句都客气得有些不自然。
“真是麻烦您了。是年糕红豆汤吗?真隆重啊。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费心的,因为我有点事得马上出去。不过,既然您特意煮了拿手的年糕红豆汤,不喝实在可惜,我就享用了它吧!喂,你也喝一碗,怎么样?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哦。哎呀,真好喝。太过瘾啦!”
他兴奋得不得了,津津有味地喝着,那模样似乎不像是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红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又尝了一口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当然,我绝非瞧不起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当时我并不觉得难吃,并且他老母亲的心意也令我感动匪浅,尽管我对贫穷心怀恐惧,但从未怀有轻蔑之感)。借由那碗红豆汤和因红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令我清楚地见识了都市人的俭朴本性以及那种内外迥然不同的东京人的真实的家庭生活实态,而唯有我这种蠢蛋内外不分,一直无止无休地试图逃避于人类的生活之外,最终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甚至连堀木也对我弃之不顾。在此我只能忠实地落笔记下,当时的我是多么狼狈,我呆呆地举着漆面斑驳的筷子,心中感到无比的落寞惆寂。
“抱歉,我今天还有事,”堀木站起身,一面穿着外套一面说道,“我得走了,真是抱歉!”
就在此时,一位女客人来找堀木,我的际遇也随之瞬间发生急转。
堀木登时精神大振。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想去拜望您哪,可谁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不过您不用在意他。来,请吧!”
堀木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将自己坐着的坐垫腾出来翻了个面递过去,他一把夺到手里,又翻了个面放好,然后请那名女客就座。屋子里除了堀木的坐垫之外,为客人准备的坐垫就只有一只。
女子身材高挑清瘦。她将坐垫往旁边挪开,在靠近门口的角落边坐了下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那名女子似乎是杂志社的工作人员,好像委托堀木画插图什么的,这会儿是专程来取稿子的。
“因为急着用,所以……”
“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在这里,请您过目。”
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堀木看了看,只见他先前兴高采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