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耕星骇然失笑“邓典学你怎这般模样”
邓康一愣,随即看一眼向意晚,显是为自己的失礼懊恼不已,连忙整了整衣帽,才通红着面颊、庄重地上前,恭敬地对着向意晚一揖到地。
这般的尊重与礼遇前前后后令向意晚这样素来不讲究俗礼的人物都吓了好大一跳,实在不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邓康连忙起身,搓着手道“学生学生是司州衙门的典学邓康,久闻向大夫之名,想延请您往北明官学”
说着,他眼巴巴地盯着向意晚。
宿耕星简直扶额,这哪是延请,就是街边卖汤饼的小贩都比他说的好听
宿耕星连忙在旁道“向太医一路而来,应该能看到,我亭州饱经战乱,莫说医者,就是百姓都流离颠沛,司州衙门努力之下,百姓才离饥馁,却苦无良医,如今正值暑气最炽之时,我在田间常遇百姓受热毒之苦而无力累倒
向太医你能妙手回春,可我亭州却有太多需要你的百姓,故而司州衙门成立了北明官学,邓典学乃是山长,此官学不同益州官学,不只教授四书五经,只为未来官员而设,我们亦教导未来益州所需的所有人才,医者亦是其中之一。
邓典学这是想请您担任北明官学的医者之师哩他一介文官,方才分明是奔出了生死时速,可见求贤之心何其恳切,向太医便答允了吧”
向意晚这才听明白,他是为了延请自己到官学去教导弟子,向意晚不是那种敝帚自珍之,他在益州倾囊相授,数年间也带出了不少得意弟子,但他眼前却是另有顾虑“我此来亭州是为了研习酒精之术在外伤上的应用,说不得是要往军中的,邓典学一片诚意我本不应推却”
宿耕星不由感到惋惜“啊,竟是这般不凑巧”
邓康却是急得面上更红“向太医,不妨事的”
众人惊愕,却见这位素来最为古板守社的典学大人竟是思路清晰“医者本就应近病患而习之,向太医既是要往北,那一众习医弟子便该随先生往军中,北明官学,非一地之谓,乃大师之谓也。”
此言一出,宿耕星都大觉意外。他忽然觉得,司州大人将官学托付于邓康,也许当真是明智之极。
向意晚亦觉被邓康诚意打动,这时代的杏林圣手虽受尊敬,但所有医者的地位却依旧不高,甚至划分在工者之中,与一众工匠并列,邓康愿意将医学列入官学之中,并且,以他的口拙,竟脱口提出“非一地之谓,乃大师之谓也。”实是发自内心推崇医师与医学的价值。
这两个人,一个是从医出发的研究者,一个是钻研经史、一心办学的大儒,俱是言辞朴实无华之辈,问答间,俱是相谈甚欢,认真讨论起如何在官学中设立起医学这个学科来了。
按照邓康的观点,医学生不只应该师从向意晚,还应该更多延请别的医者,医学,也应该像儒学一样,有自己的四书五经,整理出经册典籍,以供弟子研习,有清晰的成长路径。本来,他既然已经将医学列入官学的科目之中,那就应该与其他科目一般一视同仁,要有教材、有清晰的课程规划、有明确的先生。
这和向意晚原来手把手带徒弟的差别也太大了,二人一时激辩,一时沉思,旁人竟是谁也插不进去。
大衍在旁围观,面上挂着得道高僧的微笑,只可惜被岳欣然一把拆穿“大师可不要只顾看戏,邓典学再晚一些也会找上你的。”
大衍差点没崩住
这位岳娘子年纪还小、不似现在这样位高权重之时,就已经十分厉害了,别人残存着些许心理阴影也是正常
岳欣然摸出一张纸,面上露出入谜之微笑“大师,你一路入亭州,就没有觉得眼熟吗”
宿耕星看着那张粮票,不由一脸迷茫,这粮票,又与大衍大师这方外之人有什么关系吗
大衍却是略松了口气,面上挂着矜持微笑“昔日一点崎岖小道,能为亭州百姓带来些许便利,也是我佛慈悲。”
岳欣然却是摇头“这并非是什么小道。我请大师来,是请大师将此道发扬光大。”
大衍真的快崩不住了,不就是当年用这些东西坑蒙拐骗了一次被抓个正着吗这么多年了,这还过不去了
岳欣然却向宿耕星道“宿先生就没有觉得奇怪吗这粮票在亭州可以买粮、住店,几与银钱无异,但它不过只是一张纸,我就不怕有人仿制”
宿耕星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司州大人,你所问之事,我亭州街头的小儿都想过,毕竟,一张粮票可换许多饴糖呢但你这粮票上,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图案,每张都一模一样,色彩也一般无二,便是丹青圣手,想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都是极难。”
那些弯弯曲曲、难以伪造的线条若是来一个道士,定能一眼看出熟悉,因为与他们日常所用的符箓太过相似,事实上,大衍原本行走“江湖”,符箓亦是来源之一,有时为了大批量出货,太复杂的符箓画起来费神又费工,便生出一种类似印刷书的机关,一次刻好模子,便能批量成型,也绝对没有偏斜的情形。
个中曲折,比如大衍为什么懂得这许多旁门左道,又为什么由道入释,实是极难为外人道。
岳欣然只笑了笑道“可见不论是什么缘故,这些东西也是学问,北明官学兼容并包,也希望大师能一并传授;此外,这粮票如今无人仿制成功还有一个缘故,时日较短罢了,我也还望大师能继续改进。”
要说仿造啊、弄鬼啊这是大衍的本行啊他眼前一亮,立马就想出了许多主意。
几人说笑间,宴会场是彻底热闹起来,阳光灿烂中,做吃食的商贩们支起了摊子,扑鼻的香气伴着吆喝此起彼伏,各色新奇的货物引得不少城中赶来的百姓驻足流连,高台之上,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窈窕的身影在纱幕后拨轴弄弦,隐约的淙淙丝竹令这原本荒凉的空场之上,生出几分旖旎。
便在此时,随着长长一列车队抵达营外,车上男女老幼相携而下,军营中忽然响隆隆的军鼓之声。
整个宴会场中,所有人俱是止了手中之事,情不自禁向营中看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日聚在此处,是为了宴饮,更是为了欢送,送他们的亲人北上而去,迎接未知的凶险旅途。
北疆儿女是不屑什么哭哭啼啼的,谁说他们北上就一定回不来呢多不吉利。哪怕纵是知晓前途凶险,又何妨今日痛饮,纵情高歌,尽享此际欢乐。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才是北疆儿女的本色
忽然,有人抽动了鼻子“这是什么怎么这般香”
不知是谁,恍然道“益州佳酿这定然是那益州佳酿传闻清澈如水,其烈胜刀竟这样香”
军营之中,一人一碗酒发了下去,逼人的酒香勾得人压根忍不住,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炽烈的酒意汹涌而上,仿佛无尽战意随之燃起,几乎人人直叫痛快,这才是酒,以前所饮尽皆不算
邓虎饮了之后,真是发自灵魂的赞叹“真不愧是益州佳酿,果真够劲儿”
然后,他看着空荡荡的碗不由大声道“都护大人,这酒也太少了吧”
陆膺将自己那碗一口气干了,才出了口气道“好像是少了点。”
话唠马上道“就是,一碗就没了才尝出个味儿呢”
陆膺斜睨了他们一眼“少就对了,本来就只是叫你们尝个味儿。传我的话下去,今日宴席,不过是叫他们同家人共聚天伦,好好道别,,酉时必得归营。逾时不归,军法处置若想尽情痛饮益州佳酿,随我马踏北狄大胜归来,自会叫你们敞开了喝”
众将传了令,便开了营门,兵士多为北疆人,自去外边与起来的家人小聚,众将中许多是黄金骑出身,家人不在此处,便不由落在最后、一起愤愤吐槽,真是忒憋屈了,一人一碗,一口就没了,还不如没喝呢好歹不能朝思暮想这样一想,此番北上,更不能轻易死在狄寇手中,否则岂不是再也喝不到了都护大人真是好精的算盘
这般说着,忽然有人喊道“石头石头”
石头茫然回头,谁叫他一辆马车旁,他忽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阿父”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在益州之时,他也只是远远在村外看一眼,见家人受夫人照顾一应俱是安好,便不敢再上前,身份未明,他不敢连累家人;一众兄弟都未得与家人团聚,他又怎能自私
可现在,他们竟来了亭州忽然想到司州大人先时所问,石头蓦然间就红了眼眶,再顾不得什么将军形象,立时奔将过去。
不只是他,一众益州将士均是寻了自己的家人,这一日,不只是一众亭州将士士得与家人团聚,益州系的将士亦是一般,到得这时,也没有什么将军、校尉、小卒了,只有父亲、兄长、儿子。
那些攒在怀中、捂得温热的粮票,握在手里,成了小侄女的饴糖,没吃过糖果的小丫头珍惜地吧嗒吧嗒吮吸着手指头,笑得甜甜的;倒出来,成了阿父碗里的果酒,庄稼人米粮精贵,轻易哪里敢以粮食来酿,一边叨叨着太破费,一边喝得眯起了眼;簪起来,成了阿母头上的银钗,店家的铜镜里,辛劳一生的妇人笑出了长长的鱼尾纹;剪裁开,便是妻子身上的新衣,她看着自己,温柔的笑意晕红双颊,一如新嫁嫁般美丽
万里晴空,阳光灿烂,不约而同地,大家放飞了许多的纸鸢,仿佛升起五颜六色的祝福与期盼。
此一时,丝竹悦目,烟火喧闹,晴空福愿,世间圆满,无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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